2009年7月23日

《两尖之见》也谈马来语

西西留在他的部落格中表达了他对马来语文的看法。这是我所看过有关马来语文最‘大胆’的评价。他说∶“西西留在提到马来文地位的话题时,时常会对人说:「本土马来文从来不是主流,现在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这句话是带有种族沙文主义的,当然我要说的是本土马来语,而不涵盖印尼语,这个结论是非常肯定的。

详细文章可以看这里

西西留的这篇文章是因为最近闹得热哄哄的英化数理问题而发的。基本上,主流媒体对马来语文的课题的发言都非常‘客气’,就连网上比较不客气的,也让我觉得有点虎头蛇尾,甚至是草草了事。总觉得像漏了些很重要的东西没有提到。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无从说起。不管这算不算白色恐怖,我今天也在这里从历史的观点上对马来语的课题给给我的‘两尖’,希望可以达到抛砖引玉的效果。

若我说文明的演进都离不开‘整合发展差别-价值观影响-新发展-整合发展差别’这样的循环的话,应该是不会错到哪里去的。

以中华的文学史来说,从原始社会的口唱歌舞,口传神话,然后到使用宗教或巫术作为政治工具而出现的卜辞;而神话则演化成后来的小说和散文,歌舞则演化成后来的诗歌词赋和戏曲。即使在宗教上也有个别的经书流传。这些都是几千年来,具有特色的扎实渐进,而不是一蹴而就的。

若我们拿日本当另一个例子的话,我们知道的是,与马来语一样,日本本来只有口头语言,没有书写文字。约在公元三世纪时,中国汉朝的文字随着移民和佛教,开始大量地传到日本来。当时的日本人有的按照这些文字的字义,然后配上日本固有语音来发音这些字;有的则采用那些与日本固有音节相似的中文字,再以固有文法来记事。汉朝文字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既有也便利的记事"工具"。但是日本人对于这"工具"的用法却没有全盘接受,而是依照自己的需要,然后发展出这"工具"的另一套用法,也就是后来所演化成的,适合表达口头语言的表音性符号 -- 假名。

日本在这里与中华文明的那种扎实渐进楷模则有点不一样。日本的文明产生变化是因为接触到了比自己文明大为先进的外来文明。不同的文明在经过接触后,一般上较落后的文明最终会面对淘汰,或是经过整合后出来的,外来文明占了大部分的新文明中,仍有一小部分的旧有文明以另一种形式,被融合或保留在中。不过,这也是要看不同的文明是以怎样的因缘而接触,文明差距的程度,还有价值观上的认同。日本在面对这样文明差落巨大的冲击中,最终却能成功地‘择适者为己用’,蜕变出有自己的文明特色和文化方向,圆满了上述的文明发展循环,也是一项成功的转变,正面的进展。

而马来语的演进,能够分成4个阶段∶

1. 古老马来语(Bahasa Melayu Kuno)( 7世纪到13世纪末期)
这期间的马来语,据说最先是用仁崇文(Rencong)书写。不过,目前最古的文物铭文却是用演化自南印度的婆罗米文(Brahmi)的跋罗婆文(Pallava)书写。接下来还有演化自跋罗婆文的卡威文(Kawi)。卡威文后来也衍生出多种文字,包括爪哇文(Jawa),龙塔拉文(Lontara)等,历史学家就把这些在马来群岛,指的就是如今马来半岛和印尼群岛这些地区里所使用的文字统称为奴桑达腊文字(Aksara Nusantara)。




















到今天为止,在马来群岛所出土的,这个阶段期的文物当中,所出现过的语言有五种,分别是梵语(Sanskrit),马来语,峇厘语(Bali),爪哇语(Jawa)及巽他语(Sunda)。







这是在加里曼丹岛东部的一个古早王国 - 古戴王国(Kutai)的石碑,大约有1600多年的历史。铭文是用跋罗婆文写的梵语。


















这是在苏门答腊南部一个叫做Kedukan Bukit出土,用跋罗婆文所书写,刻于公元683年,第一个提及室利佛逝(Srivijaya),也是目前有关马来语中的最古旧的文物。因此被用来标记古老马来语时期的开始。

从这些迹象看来,马来语并不是马来群岛唯一的语言,使用范围应该是马六甲海峡一带。除了跟其他语言有互相影响,马来语所使用的文字也不一致。马来群岛土邦林立,在这期间虽然也出了室利佛逝和满者伯夷(Majapahit)这两大王朝,却没有发生如秦始皇(公元前246年)那种统一六国后,也统一了文字的书写的发展方向。

值得一提的是,两大王朝虽然称霸马来群岛,但他们在意的只是马来群岛四方小国的朝贡,人文发展从来不是他们的主要考量。

明显可见的是,马来语在这个期间虽然吸收来自印度的较进步文明,却没有像日本那样得到进展。分别在于,日本为了吸收更多,而有制度性地派遣专门学习的使团到中国吸取知识。马来土邦国家却没有这方面的渴求,因为这里是印度与中国之间的海上丝路途径,随着商船到这里的中国和尚或天竺僧人都很多,因此负责教导信徒有关宗教知识的师资非常足够。

2. 古典马来语(Bahasa Melayu Klasik)(14世纪到1850年)
随着回教的引进,马六甲王朝的鼎盛,马来语在这个时期的整合现象较为显著。为了更加准确地发音可兰经文,马来语舍弃了之前的文字,使用演化自阿拉伯文的爪夷文(Jawi)来书写。由于马六甲王朝的带头效应,马来语也成了许多马来群岛国家的官方文字,使用区域范围也因为商业活动的蓬勃而大为扩展。马来语被广泛的使用,使得这时期的口头文学如班顿、谚语、民间故事、童谣、诗歌等大放光彩。至于书面文学方面,除了流行起回教先知们的故事,许多来自阿拉伯,波斯的神话故事集民间传奇,以及流传已久的梵文文学,甚至是爪哇古典文学的班基故事(Panji)等都被改写,然后以新的面目问世。

至于书面创作文学作品大多来自宫廷。这些作品最初多是以写帝王传记和王朝历史为主,但都属于杜撰,目的是为帝王歌功颂德。最早的作品是大约写于1390年的《巴赛王列传》(Hikayat Raja Pasai)。后来的还有《亚齐列传》(Hikayat Aceh)、《马来与武吉斯王谱》(Salasilah Melayu dan Bugis )等都属这类作品。以王朝历史为题材的最著名作品是《马来纪年》(Sejarah Melayu)。

在伊斯兰文学的影响下,这期间的大多数作品种类是传奇小说(Hikayat)。它大多取材于民间传说、帝王列传等,往往把神话和历史揉合在一起,浪漫主义色彩甚浓。其中最有民族特色的就是《汉都亚传》(Hikayat Hang Tuah)。除此之外,叙事长诗(Syair)是当时的主要诗体。叙事长诗一般以神话传说、宫廷故事、民间传奇等为内容,以善恶报应、歌颂爱情等为主题,也偶有叙述重大历史事件的。

代表着半岛马来文明起点的马六甲王朝因为成了东西方商品的集散地,导致当地文明就接触到许多来自东西方的不同文明。整合发展差距这个演进阶段虽然发生了,却一直迟迟没有进展。所有情况如回教没有进入之前一样,除了在宗教上,回教代替了婆罗教和佛教而已。‘教育’本来就是令文化和文明进入新发展阶段的重要因素,但统治者不但没有意识到提倡平民教育的重要,反而依然依赖来源却很充足的‘外劳’来填补这方面的需要。除了宗教学士,这些跟随着商团,来自外国,到来这里求生活的工匠有些是制造火枪大炮的能手,有的是造船的能人。各式各样的人才都被有财力的统治者雇佣,为他们服务。

马来西亚和印尼曾经合作收集爪夷文手抄本,整理出十种类别有关科技的手抄本,分别是:自然,人类与生物,天文,定律,数学,医药,生物学,物理学,宗教与哲学和工程工艺。这些手抄本证明了较进步的外来文明对马来文明的一定影响。可惜这些知识虽然被抄起来,却没有人拿去发扬光大,因此马来文明的进展非常缓慢。这样的情形到马六甲被葡萄牙人侵占,王朝统治者被迫退守廖内,一直都没有什么改变。马来语可说丢失了发展的黄金机会。

马来语的发展和商业活动是有很大关联的。马六甲王朝的陷落造成了亚齐王朝和柔佛王朝的崛起。但区域的商业活动却不因马六甲王朝的陷落而停滞不前,因此语言发展只是不再只集中于马六甲而已。

虽然马来语是马来群岛的“共同语”(lingua franca),但是马来群岛语言种类繁多,以致马来语在各地口音说法等皆有不同。这种现象直到今天,还能在马来方言中看得到痕迹。本属天朝的马六甲王朝统治者在退守廖内,成立起柔佛王朝后,廖内口音的马来语逐渐被视为正统,这促成了后来廖内马来语成为马来西亚及印尼的国语的因缘。

3. 近代马来语(1850年到1957年)
这期间的马来语除了回教,也混合了许多来自葡萄牙,荷兰,英国,中国等词汇。1850年成为近代马来语的里程碑是因为武吉斯人(Bugis)史学家兼学者拉惹哈芝阿里(Raja Haji Ali)出版了第一本马来人(是的,以现在的观点来看,武吉斯人算是马来人了)自己所创作的马来语法书,叫做《欲学儿童简易字母文法解本》(Bustanul-Katibina Lis Subyanil Mutaalamin)。虽然英国学者William Marsden比他早38年前就出版了史上的第一本马来字典。这字典的大部分还谈及有关马来语法。

如今天的美国那样,马来群岛因为商业活动的蓬勃,使到这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居者。武吉斯人身为移居者之一,却舍弃了自己本来的宗教,语言(Ugi语),文字(Lontara文),尽心尽力融入当地社会。马来语后来却由这些人推展(武吉斯人出了许多语文学者,《马来纪年》的作者就是一例),说起来也真有点讽刺。比较起同期也移居到这里的华人(如今的侨生一族,也就是Baba Nyonya),在不同文明的交融下而衍生出的新文化中依然大量保留了自己的文化。这证明了先进的文明一般都会“淹盖”较落后的文明,但价值观上的认同还是会占了很大的决定因素。

随着英国人对马来亚的殖民,他们在新加坡的皇家亚洲学会海峡分会所(Straits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设立研究中心(1877年),负责收集殖民地的资料,让英国更为了解她的殖民地。他们出版学报,研讨马来亚,英属婆罗洲各区的历史,科学和文学等,学会中最有名的学者就是温士德爵士(Sir Richard O.Winstedt)。他所发表的论文甚多,自1909年起到1955年已经超过120篇,大致可别为马来语言与文学,马来民俗与法律,马来亚历史与考古三类,其中以历史方面为多。他的得意之作有『马来亚史』,『马来文学史』,『柔佛史』,『森美兰史』,『雪兰莪史』,『霹雳史』,『吉打史考』等专书。1927年由牛津大学印行的『马来文法』(英文本),是一本说明语源,语音,切音,词品,一直到文章作法与风格等体系完整的书。对马来亚古代史研究最有贡献的是白德尔爵士(Sir Roland Braddell)。而希勒别牧师(Rev. Dr. W. G. Shellabear)是一位传教师,是把马来语拉丁化的先驱。他在海峡分会中发表过好几篇论文,如『峇峇马来语』,『马来语拼切的改进』,『马来最古文献提要』等。

英国人对马来语言及文化研究方面贡献巨大,后人在研究历史都少不了要参考这些学者的发表的资料。但最重要的还是,马来人在马来半岛的正统平民教育(可兰经研读班不算)是英国人(要记得,不是英国政府)发起的。马来半岛的第一间英文学校就是在1816年由哈京士牧师(Rev. Sparke Hutchings )成立的槟城大英义学(Penang Free School)。在1826年,一位在牛汝莪(Gelugor)的芭主大卫布朗(David Brown)成立了第一间马来学校,就是双溪牛汝莪国民小学(Sekolah Kebangsaan Sungai Gelugor)。学校初期的课程有宗教班和爪夷文班。当槟城大英义学的马来语班关闭后,这里就设立马来语班。这里的学生在读完4年级后,就到槟城大英义学继续上课。

尽管如此,一般马来平民对正统教育的意识还很低。他们大多数认为小孩子有上宗教课就足够了。而英国殖民政府根本无意发展马来语,他们的注意力主要在维持治安和经济活动。因为英文是当时统治者和特权阶级的语文,同时是国家行政、立法与司法的官方语文。其他民族的语文,只在民间使用,没有什么官方地位。这种情况到了十九世纪末与廿世纪初,才稍微有点进展。其中是英文教育因为有受到英殖民政府的大力支持而一枝独秀。

由于爪夷文发音不能让不会马来语的人了解真正的马来语发音,再加上马来语要成为小学里的教学媒介语,因此把马来语拉丁化就变得重要起来。由于一向来所使用的拉丁字母拼音的马来语都没有一致的系统,因此在1902年,政府就决定成立一个由卫金荪(Richard James Wilkinson)带领的委员会,在费时两年后,制定出第一个用罗马字母拼写的系统,叫做卫金荪氏拼写式(Ejaan Wilkinson)。一直到1972年的新罗马拼写式(Ejaan Rumi Baharu)为止,拼写式一共经历了多次的改良和更换。而在印尼的马来语也被其殖民主荷兰人所拉丁化,到了这里,两国的马来语的发展方向开始分家。

4. 当代马来语(1957之后)
马来语的发展在英国人带领,再加上一些马来学者的努力下,马来语逐渐有了具有特色的雏形。在独立后,宪法说明马来语为国语,而由国会决定其书写方式。后来的1963/1967年国语法令(Akta Bahasa Kebangsaan)制定马来语为官方语文,在国会、议会、法庭以及官方文件都必须使用。法令也决定马来语的书写字母为罗马字母,不过条件是不能阻止爪夷文的使用。尽管如此,英文在一些特别情况下还是能够被通融使用。这些政策虽然是为了巩固马来语的地位,但英国人在管理,行政,司法,教育上等方面所遗留下来的影响深刻,连许多马来特权阶级都没有信心马来语能取代更先进的英语,成为国家主流。例如历届的马来西亚教育部长的儿女们,就没有接受马来西亚的中高等教育。许多的高官的儿女们都出国留学去了。

纵观马来语的发展史,马来语不能像中文与日文那样地发展,我想,首先就是文字的使用。从开始到被拉丁化为止,马来语更换了多次使用的文字。每一次的更换就表示着很多方面的从头再来。

第二,在回教化时期,马来语在使用范围及地位上都有很好的发展基础和时机,可惜却没有人致力于知识分子的培育。虽然回教化后的平民有机会接受宗教形式的平民教育 -- 教授可兰经知识,但是这些也只限于宗教上的知识,而且也不怎么与书写有关系。这样的情况一直到英殖民时期才有所改变。

第三,击垮马六甲王朝的葡萄牙人,随后的荷兰人,英国人还有日本人这些殖民主所带来的不同文明接触为何没有对马来文明上的发展产生冲击呢?我觉得这是因为葡萄牙和荷兰人在个别的殖民时期只是占领了马六甲城堡一带,也没有带入大量自己人驻守。更何况他们在意的是商业财富,并无意思把自己的文明大量强加于殖民地人民上。至于日本人的殖民时期比较短,所带来的影响则不大。至于英国人在初期也只是在意商业财富,但后来因经济利益而逐渐介入政治,管辖范围越来越大,对马来人的影响主要是在语文教育上。由于马来人笃信回教,文化与风俗习惯方面都不容易改变,而且接受英国教育或文化的人也不多,因此受英国文明的影响则不明显。

第四,自1969年513事件以来,很多在马来西亚的事情都被政治化了。很多政策都是为了政治上的考量而作,在语文与教育方面,标准语(Bahasa Baku)就是其中一例。由于这都是现代的事情,很多人都曾作出过评论,我就不多说了。

看回西西留的那句∶「本土马来文从来不是主流,现在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我想,作者也许看到马来语的发展方向不止不明朗,也缺乏发展的推动力。我相信,马来语依然还是像从前那样,进展缓慢,甚至是停滞不前,问题应该还是发生在“价值观的认同”上。如今的文明进展是日新月异,接收新资讯也很容易。很明显的,即使马来语在“价值观的认同”上有了突破,到时却是回头已是百年身 -- 晚了。因为世界从不会为了什么而停留,或等你喘喘气,让你想想应该怎么办。这样想来,说马来文以后不可能是主流,从现实上来说,也还算是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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